初恋

哔哩哔哩   2023-08-31 23:23:31

上南门,转过来,眼下一条坡路,两侧白杨繁茂,昂首眺望,即见校园。


(资料图片)

四月,天清日暖,云少,藏进白杨里,风飘来,吹落满树云絮,絮白,似给雏鸟躲进,“沙沙”啾鸣,从坡顶滚到坡底。

我踏下坡,一路絮子尾随,摇摆沉浮,擦过我鼻翼,似遭捉弄,手指轻刮,心头痒,便不甚在意,放任这些小家伙胡来。不过钻进口鼻,我倒要生气,从舌尖撵出一丝湿絮,偷偷吐掉,屏住呼吸,手背抵住口鼻,低头快走。

时光如絮,飞逝难察觉,转眼已大一下学期,我不信。昨天我才在中学的风筝大会上拿下第二名,同学说我的燕子风筝飞不高,但好看。我不高兴,分明是飞机风筝,飞得低,因比赛那会儿风大,怕风筝脱逃。

筝面取用化肥袋里层的塑料,厚度恰好,笔尺规划雏形。最初是护秧地膜,太薄,不耐风。筝骨抽取秧棚竹篾,蔑刀削改,刀头重,我使不惯,断掉数根,勉强上手。我如今想到,筝面上画飞机轮廓时,该是瞥了头顶电线上的燕子好几眼。

扯外婆的白线筒作风筝线,最后,折一截小指长、镜架粗的棉花枝,筝线系死,套在筝骨上引出的另一条线里,作风筝的平衡棒。

我曾认为全天下的风筝都有平衡棒,来临汾读大学,察觉应是家乡独有。如此,风筝起飞时,不会忽上忽下、忽左忽右扯羊癫疯,便直直升上去,稳停半空中,同白杨絮似的云朵,静静地,从这边的田野流向那方的池塘,飞鸟掠过屋脊,往塘面击起涟漪,倒映的天空便在水上荡漾,远处农人,模糊成影,挥锄翻整土地去播种,线转到尽头,风筝回瞰我,我一边引线,摊腿倚坐田埂,嗅着草腥,露出自在神情,同风筝对望,仰望它飞过季春三月起风的少年时节。

我考上大学,村里难得出几位大学生。外公相送,风光一路。外婆想送,但晕车,她一辈子没出过常德市,更不曾坐火车,外公走南闯北,去过许多城市,见过许多的车和楼,见到想念的人死去,终于回到生养他的乡土。

火车票买得晚,两人从常德到洛阳,再转去临汾。我头回乘火车,睡下铺,比汽车舒服,还配置洗手间。过去,每逢暑假,广州务工的母亲盼望儿子,我备妥衣物零食,喜而怯地,独自坐长途去陪她。长途车闷挤,总超载,多是同龄儿童,易藏匿,躲过交警巡查。我吃罢零食,憋长久的尿。见到母亲,夜里失眠,我不习惯挨人睡。

翌日上午,火车抵达洛阳,天阴,无风,像小火热无水的锅,灰云罩盖,人心发闷,我却兴奋。外公说洛阳的牡丹有名,两人绕火车站,走逛一圈,没遇见一朵花。已是九月,入秋,洛阳城的牡丹该是都凋谢。

余下时间,车站广场上,我挨坐外公,一会看天,一会看树,一会望天底下车水马龙的城市,高高的楼,一面给阳光照见,一面阴影里黯淡;一会瞥看树前往来屑屑的背包人,听他们大声说本地方上的方言,外公始终沉默,沉默里抽烟,打发时间。

初秋是临汾雨季,我前脚踏上它的地界,后脚紧跟一场雨,凉意降临,正是处暑时分。外公陪我报名,背着双手走一遭校园,说:“好大的学场啊!”外公上过中学,学校缺食,师生迫散。当天晚上,外公买票回湖南。一周后,外婆来电,骂我没良心,安生了,也不回电话,外公一落屋就发烧。

校园其实不大,两小时,能走一圈,能看够。我看了大半年,仍觉新鲜,雨天的莳英湖不同于晴天,秋天又与春天差异,各滋生一种别开生面的淳美把当下季节时日尽情诠释。冬天的莳英湖冻结厚冰,扔进石子,咚!仿佛砸钢板,我想去湖上走走,看见一湖水,我的心可容纳不下,便害怕地遁走,此后冬天皆绕开,我忧心自己,哪天就像那块石子飞到湖上。

一上课,我心不在焉,思绪飘远,本人也糊涂。我喜伏身课桌,头枕双臂,闭眼细听,师声像冬日暖流,温润心底,好生舒服。我每天休息充分,十点前入睡。因破灭中学的戒,暗赞自己勇敢。过去那时节,偷偷闭眼、睁开,老师将将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公式。现在,永远不下课,我大概永远不会醒。

醒时,我也不常听课,我最近迷恋汪曾祺的文字,但轻易不挪用全部上课时间,他的文章那么少,看完了怎么办?自我约定一天看一篇,我看汪的文章,逐字逐句,舌尖默念,犹呵着一个肥皂泡。其余时间自己写,写外公外婆四乡八镇去卖菜。写村里的无尾狗,喜厌难察,人人皆怕。新年时,狗给村人打杀吃掉。写家门口早年清澈的河,我曾因抽筋,差点淹掉。

我写校园过去的梧桐秋天,黄昏的巨人广场,人流如织,躺椅上看夕阳挂塔,塔属铁佛寺。我陪学长进寺烧香,粗如食指,祈求考试顺利。写雪松冬天,湖上看雪,雪往天上飞。当下,写各处正发迹的春天,四月细雨中,湖畔柳芽初发、师表路旁的红樱开放。五月晴空时,天穹扯出一痕长细的线把掠过的战斗机牵引了。据说临汾有军事基地。前日,晴雨共生,北门进来,坡道草坪上一墙爬山虎逐渐茂密,此墙乃古城墙,临汾战役中残留一段,掩映绿意下。昨天,我在莳英湖的白色石桥上,逢见一个黄裙女子。

前日雨续到昨天,阴雨绵延,水云掺墨,女子撑伞,伞面榴红,矮矮的,遮住她眉眼,遮不住她红唇,她在桥上看风景,景色清冷,雨雾氤氲,水波潋艳,草木呈春,我以小湖为一幅写意画,湖畔那圈壁草即华美的框,女子自是画中架飞鸾的仙子,从桥头翩然飘近,转瞬已裱挂我心头。

这时节,湖水都在响,我只静观她。

雨停水静,女子收伞,我既然十分迫切地想睹得她面庞,却为一种尚未经事的少年天性害羞地低下头去,掉转身子去观那一湖已安定的水。平静的湖面给一滴水渍从女子石榴红的伞尖滴下去扰乱掉,在少年心底溅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。

我恋爱了。

恋爱的感觉使我仓皇,我开始忧郁,难堪其扰,便花一切时间去看汪曾祺,睡前也看,如厕也看,企图摆脱那种心慌,但女子仍数次飘进我的梦。

弹指已暮春,我看完汪又转向沈从文,因选修艺术课,兼看《人间词话》,我喜秦少游的词,便着手写诗赋词,这时节春光散去,杨树絮子落尽,天上的云聚了又散,散了又聚,愈发多,大抵是我错觉,自个好像化作一片云,飘过来飘过去,终不成雨。

入了夏,我成天盼着下雨。雨时,我在莳英园走一圈,以为路滑,故意走慢些,等在湖上那一方古亭里,因此,我看过许多种颜色的伞,凝过样式繁多的裙,可再不曾遇见那女子。湖畔开一丛清香的黄刺玫,鲜妍明媚,给风雨把花瓣吹落沉湖。我有感而发,写一首小令:风雨凋碧树,黄花落,不知处,凄凉两应同,奈何香浓。我终于决定离去,不再来。

暑假,我怅然若失,回到湖南,每至凌晨四点,白昼热浪消退,河中采砂船投射浅白光柱,往夜空找寻流离失所的星子,我给外婆唤醒,骑着摩托车和外公乘船,天光熹微,一川水声哗哗,过了河,去十几里外的常德城里卖菜。

外公十多年间,买过两辆摩托一辆电动车,始终学不会,仍踩踏二八杠,凤凰牌,修修补补,三十年是有的,此车早停产,便另购一辆二手备用。旧时候,小孩子学单车,个子矮,屁股够不着坐垫,双腿岔站在踏板上,身子从杠下斜钻出来。

我先到,停在市纤维检验监督管理局门前,卸下菜篮、菜篓,蹲住车前空地,一面占得一个有利位置,一面环视眼前的巷子,不窄不宽,水泥路面,脚步渐多,包子铺揭开蒸笼,热气腾腾,其它菜农往地上铺布、码菜,黄苦瓜、绿缸豆、红辣椒……齐整整,淋上水,菜贩子手电一照,鲜翠欲流,秤砣称定了,吐唾沫数钞票,一概不收1元硬币。菜贩赶早收一轮,再是城中居民,城里人买菜重卖相,可这多半靠农药“整容”,丑者自家享用。外公赶到,我折返,天刚蒙蒙亮,道上少行人,交叉路口,黄灯闪烁不止,头顶月亮淡去,新天到来。

这时节,嫩黄豆价钱最好,但剥豆费时,我同外婆表弟,三人剥一天,不到寻常两锡桶。大小近饮水机水桶。外公偶尔回得早,睡上一觉,吃过午饭一道帮着,便两桶有余。外公归时若夹带水果,那天菜价便“俏”。往年,这般时日少,每次眼巴巴盼着,车铃一响,翻篮倒篓。近年,我不再期待,该是菜一直俏,少年也长大知事,懂得克制。天更热些,水果改换冰棒,冰箱自家电下乡那会购置,海尔双门冰箱,冰棒始终是两种,一种是绿豆,另一种是白糖。绿豆要咬吃,白糖要舔吃。

冰棒吃完,夏天结束。

开学升旗,我升到大二。暑期里,我看沈从文,偶尔瞧汪曾祺,但不再写诗,少年的热情总是盲目、短暂,我该忘了那个撑伞女子。我发誓这学期要好好听课、学习。

上课第一天,听着窗外蝉鸣,没来由的,我想到那个撑伞少女,就不再有心思听课,整整一个上午,笔记本里除开扉页上一个方方正正的名字,一点笔记也不曾写。只画了好些个撑伞的女子。

我曾自学素描,有一点底子的,过去同学生日,我都送一幅肖像,对方总吃惊:“诶!像我。”我高三时弃了画画,这个暑假又重拾画笔,人闲着,总要做点什么。大雨天,不能下地,外公仍去田头地间走一遭,看田中稻秧、地里棉花……闲着,他会生病的。

临汾的秋,总是伴着雨,气温陡降,添置秋衣,我近来脾气不大好,生秋天的气,天凉坏个秋!我暗骂。固然,撑伞女子不会再穿那单薄的黄裙子,然而,多半是同自己怄气,气自己太怯懦,不敢看她的脸。可是,当时看了,该不敢同她讲话的,我想。

此后,不管晴雨,我课后往古亭里待上半晌,报复似的,但哪能给我遇见那女子,一连两个月,终于放弃,断绝寻女子的心思,可仍如常去古亭,这成了同吃饭一般的习惯,去看书、写文章,去画画。沈从文的文章看到大半时,我忽然想到一句话可按进沈的文字里——遇冰尤清,经霜更艳;继而,我又为汪曾祺的文字配上一句话:破暖轻风,弄晴微雨。我觉得实在妙,心上把自己狠狠地夸奖一番。

偶尔,我还是会瞥一眼经过的黄衣服。

深秋,一号楼前的银杏落得一地金黄,叶落风声残,天下地上一切皆泛冷气,有意为难我,我画画时,只一会儿,手给湖风冻僵,笔尖已折断好几回,我决定明天不来,或许是再也不来。经过的熟人问我画什么?“没什么。”我总这么回答。其实,我画了两个月的撑伞女子。

回到宿舍,我打量未完的画,悔意滋生,嘴里说不管,心上却发狠,坐在床头,抓笔继续画下去,不知为什么,今天画得慢,晚饭时才上好色,我想:我该是有意把手冻伤的。

我收捡画具,这会儿窗外的天早黑了,漏出几点明灭不定的星,我打个呵欠,眼底生凉,落了泪,摘下眼镜,揉擦涨涩的眼角,这么看出去,一切皆朦胧,天上的星子仿佛几点萤火封在纱帐里。

我看见星子,想到沈从文,找不见白天那本《边城》,我已看过一遍,就还算镇定,往书堆翻找,发觉笔记本丢失,立即慌张,该是落在哪儿,我换过鞋,随手套件衣服,往湖边跑。

赶到湖中亭时,亭中一盏壁灯,灯光坍缩一小团,似也怕这夜的冷。我记得笔记本给《边城》夹住中间,来时,侥幸地想天这么冷,该是无人跑到亭中吹风,即使真有人,一般也不会对这两样东西感兴趣,顶多看上一眼就丢在一旁。

愈是这么想,找到的概率愈小。我过去丢过钥匙、钢笔,并不立即寻找,认定这是捉迷藏,哪天它们乏味,自个会跑出来,过些天,果然出现在外套口袋,背包夹层,甚至许久不穿的鞋里。我是如此明晰这一切,不该这般想,却仍急切去找,就只能找不到。

天开始下雨,我往回赶。出校园西门,左转,进窄巷。巷子比南门坡道长一点,靠近西门这头,路算平坦,过去十几家店面,陡然出现下行的大坡,站在坡底不大看得见巷中人,沿坡是流动摊点,水果摊夏天卖香蕉红提,秋天卖柑橘柚子,冬天卖苹果黄梨,春天短暂,记不得。熟食摊卖煎饼果子、鸡蛋灌饼、糖炒栗子、烤红薯,山东薄煎饼……一到傍晚,食色生香,一坡热风热雾里,人欢喇叭叫。

我出来急,穿错外套,竟从口袋摸出遗失的五十块钱,我庆幸地想,指不定不久后,会给我找到遗失的一切。我在坡上买过一包灌饼,掉头往坡下走,迎面过来一把伞,颜色暗得厉害,我忙躲开,又回头去看,那支伞停在我买饼的位置,摊贩推车的灯光照进伞面,令它露出本来面目,红的,石榴一般的红,因夜色,显得暗沉,我仍笃定是它,毕竟曾与它太熟了。我怔愣在原地,灌饼烫乎乎,抓在手里,给五指陷进去,似是抓住我那颗正猛烈跳动的心。

伞忽而转过来,我有些怯,眼神到底迎上去,伞下女子却逃走。夜色令我看不清女子脸庞,但那双慌乱的眸子给我记住,即若一句话仍不曾讲,但今后遇到,凭这点足够使我一眼认出。那时,我将把自己体面地向她介绍,但绝不是现在,因太过激动,我只看了一刹那,就给愈发大的雨逼迫得跑掉。

从此,我日日晚饭吃灌饼,果然又逢着那女子,却仍未同她讲话,她害羞时的眼睛太美,婉如清扬。我想说的话似是夜幕中,行舟误入深浅不一的水域,将将从心头闯出,却又搁浅于唇齿之间,我便也笑着看她,彼此在笑中把热情传递了。

雨后初晴,天空蔚蓝,白云经水洗过,一切皆那么温润,人儿生出仰望的兴致,远处的黛山翠林,清爽明媚,给眼底落个怡然自得,我支着下巴,吸着窗外凉风,一排梧桐依旧阔达,叶子快散尽,“簌簌沙沙”,从师表路的西边传到东边。秃头的老师正在走廊里接电话,全班悉悉讲起话来。

课间休息时,女同学找到我,递上袋子,我打开一瞧,正是遗落的笔记本,女同学追问是什么,我故作小气,不告诉她。待到上课,我翻开本子端详,我二字下,多了一个撑伞女子的卡通涂鸦,甚是俏皮。

我震动,再往后翻,是一首短诗:

窄巷的灯/长长的影子在等/我用脚画下浅浅的痕/盼着那个亭中人

我轻声念着,心头似呵个一触即破的肥皂泡,呼吸不由轻盈许些。楼那边的云缓缓流到这边来,我逃掉课,匆匆跑到楼那边去,出西门,于窄巷坡上盼着女子,那云跟来了,同我一道盼着。

我看经过的老人、小孩,望天上的云,听小摊食物熟作的声音,嗅水果香气,坡道尽头有人对着手机大声说话,坡旁小区里驶出汽车开上大道,大道的斑马线上有熟识的人正在过,天底下的一切事物,皆按着它所遵循的规律按部就班地行进着。

但,女子许久未来,我发慌,但心头不为所动,我又念起那诗,忽明白这一切,便镇定地站住,像昂颈立在墙头的大鹅,只不止一次打量自身是否得体,就把右脚微脏的鞋面藏在左脚后。

天色晚时,巷里人渐多,我挪着步子在一处摊前停下,等待里又瞧着另一处摊子,大道给下班的车、过马路的学生堵住,那个先前来时打过招呼的熟人走近,同我说了些逸事。我一字一句地应着,心思却全落到双目可及的别处。头上的云早过去了,流到山那头,几颗星子、一弯月,谜底似的从夜幕下浮出,天既暗了,全城的灯该是都点亮,一切皆不似白日那么明朗喧嚣,都沉沉地走掉。

镜片受小摊飘出的热气吹抚、夜晚凉气的侵袭,溢出一层水雾,我取下眼镜一面用袖口擦拭,一面把一双眼注视坡下,眼前物照例变得朦胧,轮廓都消融,远处的楼与行人散到夜色里,皆那么柔和,所有的灯便不再孤单,化作千万光斑,彼拉此嵌,与明月、星子从楼顶、明窗、树间、屋檐照亮这处人间。我重新戴上眼镜,那女子自坡下灯火阑珊处走出,近到我身旁,灯光熠熠,映衬女子一双明澈的眼,同一张羞涩的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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